白衣神官很有眼色的适时送了杯茶过来,“大人喝口茶,压一压。”
我顺手将茶接了过来,不再管脸侧那两道灼烈目光,昂头便将盏中茶一饮而尽。
茶喝下了,咳嗽暂且也算是压住了,文宵无奈的松了口气,又抬袖拍了拍我的后背,“怎还是这样,傻里傻气的。”
文宵撇下她来安抚另一个陌生女子,那位云竹女君自是有些全身不痛快,不忍见文宵满眼都是我的样子,牵强扯了扯唇角,从地上爬了起来,稳下嗓音强装镇定:“这位神女是……”
文宵停下了帮我拍背的动作,冷下眸色,昂头凝望云竹:“你不识得她了?”
我以袖遮了面,故意不扭头,只安静等待着她的答复。美人儿滚烫的眸光往我身上来回扫了数次,半晌,才抖了抖唇角不大确定的回答道:“这位神女瞧着有几分眼熟,像是似曾相识,可本君的确想不起来,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神女……”
二十八万年了,她的音容也变了,而我还是原来模样,即便有个画像可供缅怀,可画中人,到底与真真切切的人有几分差距,自上古时期的斓沂州大战,至今天界换新主,四海升平,是隔了很多年岁。她忘记我的模样,亦是理所当然。
我听完她的答案后,自嘲的冷笑了声,僵着脸色扭过头去,对上她那双春风荡漾的美眸,容她且将我看的再清楚些,“云竹,二十八万年未见,你倒是连本座,都识不出来了?”
这般语气,她听后整个身子陡然一颤,像是一时失了魂,良久也回不来……
又过了好半晌,她神识回体,目光盯住我的容颜,这方神魂不安的呢喃出声:“凤羽花、金瞳……你莫非是……”
比我想象中的要镇定些,果然,这些年算是长胆子了。
我悠然放下手中云釉茶杯,理了理袖头,轻轻续下了她的话:“嗯,本座就是凤知潆,云竹,你该称本座一句祖宗。”话说完,我再侧首问文宵:“我的金瞳又忘记遮下去了?我记得我几百年前刚遮过一次……”
身侧的男子勾了唇角,既心疼又拿我没法子的回答我:“你记忆中的几百年前,已经是二十八万年前了,这双金瞳,我帮你遮一遮。”拂袖一挥,一道灵力自我眼前一晃,帮我隐下了金瞳。
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,“对啊,忘记自己睡了太久……”余光扫见的一抹堇色忽然一个踉跄,生生坠倒了在地,续是白衣神官的惊呼声:“女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?”
白衣神官好心,恐是担忧她有个什么事,便小跑着上前,搀扶着她从地上起身。再次站起的堇衣女子面色煞白的厉害,文宵见此幕,大抵也猜出了些许端倪,眯眯双眸,沉问道:“知潆苏醒,你为何,吓成了这个模样?”
“我、我……”堇衣女子心虚至极,‘我’了半晌,方再鼓足勇气颤颤回道:“云竹只是突见祖上苏醒,二十八万年未见,有些意外,喜极而惊罢了。云竹、云竹恭迎祖上。”再次扣袖下跪,朝我行了个服服帖帖的大礼。
究竟是惊喜,还是惊吓,约莫她我都是心里最清楚明白的。我瞟了眼地上叩首大拜的女人,指尖自袖口捋至袖角,抚了抚袖头凤尾花纹,淡漠开口:“罢了,起身吧,本座听闻,本座仙逝的这些年里,你已经接任了凤凰族女君一位,成了凤凰族的新君。我还以为,多年未见你应是多有些长进,不想,除了音容有几分不似当年,行事还如昔日一般,半分也不稳重,你这样,让本座如何放心,将凤凰族交到你的手中?”
堇衣女子虽是打心底还在畏惧着我,可听我如此说了后,大抵也猜测出了我的意思,出于自保之心,那厢深呼了口气,蓄起了十二分骨气,毅然昂头,“先凤凰之君嫁入九重天后,便由云竹暂理族中之事,云竹自知资历尚浅,但幸得天君抬举,继承了凤凰族女君一位,这些年来云竹战战兢兢,日夜不敢疏忽怠慢族中大小事,还请祖上放心,云竹定不会辜负天君与祖上的器重,让凤凰族,愈发兴盛繁华。”
还挺聪明,晓得用那个同我一般,仙逝了无数年的老天君来压制我,自然,她继位乃是奉天君之命,连我二十八万年前都要甘心为老天君俯首称臣,他的安排,我若现在夺了云竹的君位,便是对他的大不敬,到时候虽说目的达到了,眼下这个新天帝也未必敢多说些什么,但传扬出去,到底还是不大好听。臣驳君意,实为忤逆。
“你能许下这样的承诺,本座自然是信任你的。就算是不看在你的面子上,也要看在老天君的面子上。更何况,你还是文宵的救命恩人,本座又怎能不信你。”端起一边的茶盏,我有心将救命恩人四个字,咬的格外重。
她跪倒在地的身子隐约一颤,迷糊了一瞬,再次抬头,眸中寒意渗人,语气,倒还是平素的淡然,“自从祖上二十八万年前仙逝后,凤凰族阖族日夜为祖上上香祷告,期待祖上在天有灵得以安息,亦是希望,祖上心中怨气能消,理解帝君当年的不得已……”
真是生了一张伶牙俐齿,这个时候还不忘暗中与我较劲,揭我伤疤。
平静的点了点头,我道:“你们孝心可嘉,本座甚感欣慰,不过你说本座心中有怨气,又是如何一回事?”
堇衣女子略感惊讶,美眸深处漾起一层明亮涟漪,“祖上是否还在责怪云竹当年之事,当年云竹也是情非得已,毕竟云竹为神,理应为三界众生……”
“咳咳!”身边男人脸色极为难看的轻咳两声,强行打断了女人的话,很是不悦的一拂广袖,命令道:“先下去吧,你们祖上刚刚苏醒,记忆暂且出了些许差错,你说的这些,她也没必要再知道,你不是刚苏醒么,回斑斓宫歇息着吧!”
“啊?”女子面上为难,可眼里却是藏不住的丝丝窃喜,姿态小心的从地上起了身,唇角上挑作端庄温柔态:“那,云竹便先行告退了。”
墨青衣男子的脸色这方缓和了些许,目送着云竹的背影离开后,许是怕我乱想便又忙着来安抚我:“医神说过,不必太过执迷于过去,你现下还需静养,旁的事情无需多斟酌,失去的记忆,等你身子好了,大抵便能回来了。有些事,不急于一时。”
我自然不急于一时,毕竟我现在的失忆,都是装出来的。我之所以要想办法来到他的身边,无非便是想让他知道,我凤知潆,并非是他所想的那种神仙,当年的种种,我定会寻到证据,自证清白的。
天界过了丑时,还是天光大好的模样,可我却是愈发熬不住了,药喝了,该见的人也见了,他也该放我去休息了。但碍于此处原本是他的藏书房,他尚有许多公文折子没有来得及清出去,是以我便索性再大度些,想着等他们将要紧东西都给收拾完毕后再好生闭门埋头大睡一回,奈何,想法是好的,现实却是极为残酷的,只因……我没能熬到他们离开的时候,还未等他们收拾到一半,便趴在矮几上直接昏睡了过去……
而我亦是真的不曾想到,我这一睡,竟是迷迷糊糊,昏了整整三日。
三日后再苏醒,这整个少忧殿却是如同彻换了一片景象。记忆中的殿宇用的乃是素青色的帷幔妆点的,而屏风亦是普通诗画山水样式,整个屋子内,除了书籍还是书籍,虽是堂堂帝君的宫殿,但玉器摆设,可算是个寥寥可数。
但一觉起来,素青色帷幔变成了我喜欢的浅绯色,屏风改成了百鸟朝凤的图样,圆月门外攀着盏盏盛放的九仙花,珠帘以竹帘代替,打下帘子,还可见着几行意境极高的短诗,以及一整副临摹下来的天女献舞图。玉案上多了温玉茶具以及一炉莲花香,偏处置棋盘,角落里还添置了一方梳妆台,瓶中仙花含苞未绽,早有暗香浮盈满屋。此景此景,可谓赏心悦目极了!
看完了殿内风光,我提裙迈出了寝殿,打算再好好将这座宫殿细瞧一遍,甫一迈出门,门外鸟语花香处,恰有一小小孩童在树底荡着秋千,欢笑声随风散入整个院落,召来只只彩蝶展翅起舞。
一只小黄鹂趁我不注意飞入了我的视线里,我瞧见了那只小家伙,心头不由升起了几分暖意,抬指容其落脚在我的手上,含笑与它温和道:“小家伙,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,九重天不是不许太多凡间灵物上来么?是谁将你们带来的?”
“是帝君大人。”接我话的倒不是这只小家伙,而是端着一盘将采的鲜花,快步赶来的小宫女玉官。小丫头应是开始接受了被调来侍奉我这个老神仙的事实了,几日不见,见我倒不比前日生怯了。小丫头捧着花很有礼貌的冲我屈膝一礼,露出灿烂笑容,缓缓解答道:“凤祖大人长乐,事情其实是这样的,帝君大人心疼凤祖大人,想着凤祖大人大劫已过,再世重生,欲要送凤祖大人一个特别的礼物。可凤祖大人位高且尊贵,普通花花草草,想来凤祖大人也看腻了,所以帝君就绞尽脑汁,才想到了以百鸟起舞贺百鸟之皇重生的法子。
这普通的灵鸟的确是不得入南天门,帝君一开始考虑过,要送些九重天上的灵鸟来逗凤祖大人开心,奈何长泞神官大人说天上灵鸟灵性非凡,太过精明,往往便失了可爱之处。天上之鸟种类又远不如凡间的多,且外形也算不得好看,与凡间灵鸟,到底有不少差别,故此帝君大人便亲自入了一重天,去了天人两界交界之地,寻了人间最为可爱的百只灵鸟,特意将其放入少忧殿,想着以此来陪伴凤祖大人,加之……讨凤祖大人欢心。”
“讨我欢心?”抬袖让小家伙从我的指尖飞走,百鸟来贺,的确是个别出心裁的礼物,文宵为了我,倒是费心了。拍拍双手,我抿唇一笑道:“他啊,与我是开天时期至今的好友了,这种与众不同的法子也只有他能想出来。”
小丫头端着一盘子鲜花跟在我身后,随我一起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,眉飞色舞道:“是啊,凤祖大人是帝君最亲的人,还是咱们玉清宫未来的帝君夫人,帝君自然是对凤祖大人万分疼惜了。说实话,奴婢以前,还从未见过帝君对其他人这般用心过呢……奴婢侍奉了帝君那么多年,一直以为帝君高高在上,不苟言笑,甚至无情无欲,每日见到的,都像是一位在庙中供奉的画像中的神仙,直至凤祖大人入了玉清宫,奴婢才发现,原来帝君大人也会笑。”
“他以前都不笑么?我记得二十八万年前,他还是位温润公子。”我双手负后,缓缓朝着树下荡秋千的墨衣小娃娃而去,玉官小丫头咬住唇角,摇了摇头,“帝君大人……这么多年,倒真没见他笑过几次,长泞神君说,帝君上一次发自内心的欢喜,还是在天帝陛下迎娶天后娘娘,天冥两界同喜的时候。长泞神君还说,帝君这身份,瞧着风光无限,实则帝君却是孤独的很,帝君存于这世上已经太多太多年,仅剩的亲人,便只有天帝大人了,以前天帝大人便是帝君唯一的牵挂,现下天帝大人早已可独当一面,且成了家,有了孩子,帝君大人再也无需为天帝大人牵挂了。然帝君大人放手的同时,便也注定自己会更加孤寂,以往最亲近的侄儿有了自己的小家,帝君大人此后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,如此,自是笑不出来。”语气低沉的说完这些话,那厢又突然提起了情绪,激动道:“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啊!现在帝君有凤祖大人了,凤祖大人的苏醒已然令帝君十分欢喜了,以后帝君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人了。”
这玉清宫的人,当真个个都是伶俐聪明之类,连这个前几日瞧我还瑟瑟发抖的小丫头,几日不见,都变得如此活泼跳跃,一开口说话像是抹了蜜一样,只是她这样替她家帝君着想,殊不知,我与他家帝君之间有的,可不仅仅只男女之情,还有……昔日未了的债。
“他以前怎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,这不是还有凤凰族女君陪着他么?云竹她,待文宵,也算是情深意切了。”这两人之间的关系,我多少也是晓得一些了,二十八万年前在我面前,云竹便对文宵深有蓄谋,引得文宵有好几次,都为了她与我起争执,说到底也算是个人物,若说这些年来,她没在文宵的面前翻出什么水花,我定是不信的。
步步走近那树下荡秋千的小孩童,小孩童送走掌心一只蝴蝶,转头见我走过去,便欣喜的从秋千上跳了下来,奔向我顺道抬袖抱住了我的腰,眉眼俱笑的乖乖道:“老凤凰你醒了,暮南叔叔算的可真准,他说你今日会醒过来,就让我过来等着你,我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,总算是见着你了!”
我伸手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,顺带用手挑了下他的下巴,调戏道:“你怎么来了?不是说你不常来玉清境么?今日怎会特意来等我。”
小娃娃昂面天真道:“是啊,以前是不常来玉清境,因为以前暮南叔叔多时都在闭关修炼,连父帝都甚少有机会见着暮南叔叔的面。这次是因为暮南叔叔遣人前去太清境送了帖子,邀父帝前来赴宴,所以父帝才将小玄也给带来的。父帝与帝君叔叔在隔壁的承极殿议事,约莫是不想让小玄在一边打扰,便狠心打发了小玄来此处等你,说是待你苏醒,再与你一同回去。”
我颓废揉了揉眉心,恹恹道:“让你久等了,我也委实不曾想到,自己这一觉苏醒,却是已过三日。不过……你那暮南叔叔今日邀你父帝前来玉清宫,可是有什么要事?文宵他,以前倒是并不擅邀人赴宴之事。”
小娃娃想了想,揣测道:“我猜,许是前几日父帝性子暴躁,趁着暮南叔叔还未回宫之际,引雷火焚了玉清宫,所以今儿暮南叔叔名为设宴,实则是为了来与父帝讲道理,算前日的账!”
听此言,我昂头与玉官丫头相视一眼,惧是惊讶,“那日的天雷之火是你父帝放的?这是有多大的仇,多大的怨,你父帝方用这等拙劣手法来欺负文宵?”
小玄摇摇头:“其实也没什么仇怨。”拧了拧小袖子,小男孩天真的继续道:“就是前些天,你不是给我看了本朝露传么……我父帝就说你这只老凤凰净干些邪门歪道的事情,得让你长长记性方是,但碍于你现在刚苏醒也受不住他几番惊吓,所谓妻债夫偿,你做下的错事,便让暮南叔叔代你受过!”
“妻债夫偿?”我不禁抖了抖唇角,虽说这个说法,听着委实不公平了些,但……我还挺满意的!他当初诓骗我,言天君给我二人赐了婚,这是他自个儿坚决要将我二人的命运绑在一起的,可怪不得我连累他。只是说来说去,我真真可算是半个纵火凶手了。拍拍小孩童的肩膀,我欣慰道:“你爹真不愧是我凤知潆的知己好友,此番,做的好!”
而守在一旁惊呆的玉官则是一头雾水的茫然模样,捧着满盘含苞待放的仙花,好半晌方生吞了口口水。
文宵嘱咐了小玄衍,要他等我苏醒,便带我去承极殿说话。我随着小玄衍的指引,未走几步路,便来到了接憧出现的一座白玉砌成的宫苑内。承极殿,此处乃是文宵居住的寝殿,不同于少忧殿,殿内并无太多花花草草,只有两树参天繁华的玉响花,遮天蔽日,花瓣飘坠铺满整条玉石铺就的长道。来往提香仙女见了我与小玄出现,皆是退立一旁,恭敬礼拜,绕过了一座凉亭,一抬头,入眼却有满目清眠花盛放,花海绵延数里,香气四溢,灵蝶翩然起舞……
清眠花,他这寝殿前,却是植了这般多的清眠花。
步子不由顿下,我怔怔的盯着那片淡紫色花海入迷。小玄见我不走了,便也停了下来,小手抓住我的手,晃了晃,“老凤凰你也喜欢这花么?我也喜欢,可是爹爹说这花有毒,不让我摘回去玩。”
我被他晃醒了神,沉默了片刻,方柔声解释道:“你爹爹是吓唬你的,清眠花,可是能唤醒人美好回忆的仙花,又怎会有毒呢,花载美好,纵使时光不再,也会常开不衰。”
小玄装作听懂的点了点头,“能唤醒人美好回忆的仙花,我听娘亲说,冥府的彼岸花也有此等功效,但彼岸花,亦是真的有毒,娘亲说彼岸花的根茎是可毒死一头牛的。”
我挑眉:“哦?是么?冥府的神花,有些毒性也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小玄挠挠耳朵:“但娘亲还说,彼岸花,因为断情,所以有毒。凡人入了冥府,喝孟婆汤之前都是要路过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的,在路上,人可嗅着花香,忆起前世种种,但这同时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忆人间种种了,孟婆汤饮罢,前世今生便算是画了分界线,再无瓜葛。”
“彼岸花断情,清眠花,却是续情。”我握住小玄的肉爪子,深呼了一口气,释怀道:“罢了,走吧,莫让你的父帝与你暮南叔叔久等了。”
“好。”
三步并两步的赶往了承极宫的正殿,到了门口,那眼熟的白衣神官已早候在殿门外等着我们,眉眼俱笑的与我和小玄行了个揖手礼:“小玄殿下,凤祖大人,帝君与帝尊已在里面等候多时,两位快快里面请。”